刚刚过去的一周多时间，英国经历了十余年来最为混乱的一幕：反移民暴力抗议者和反种族主义抗议者在街头对峙，试图维持秩序的警察则频频遇袭。
截至2024年8月9日，英国警方已逮捕741人，其中302人受到指控。英国国家警察局长理事会表示，未来几天和几周内还将逮捕数百名嫌疑人。
此次骚乱始于7月29日南港镇发生的一起持刀袭击死亡事件。假消息的推波助澜放大了英国移民问题，伦敦、利物浦、布里斯托尔、赫尔、曼彻斯特等多地发生抗议活动，并演变成反移民暴力骚乱事件。
2024年8月7日晚，英国政府在全国多地部署数千名警察，准备迎接“十余年来最暴力的一夜”。然而，预告中的暴乱并未发生。
但英国政府并未放松警惕。8月8日，英国首相斯塔默第三次主持召开紧急会议，他强调，尽管7日晚预期的极右翼骚乱浪潮未能大规模爆发，但警方仍需要“保持高度警惕”。
随着新赛季英甲足球联赛正式开幕，英国警方担心，暴力事件可能会再次发生。为了防止骚乱重演，6000名警员将在英国各地负责执勤。
1
“骚乱席卷全国”
2024年8月7日晚，对于在英国各地严阵以待的六千余名警察而言，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英国警方预计，当晚将有160场极右翼抗议活动和反抗议活动在英国多地上演。
“伦敦沃尔瑟姆斯托（Walthamstow）社区原本是暴力地点之一，结果很多支持移民、反对暴力的反示威游行者聚集在这里，把闹事的暴徒都给吓跑了。”在伦敦工作生活多年的英区博主“英国长颈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持续骚乱源于一场凶杀案。7月29日，一名17岁男子持刀闯入英国西北部南港一家儿童舞蹈班行凶，导致3名6岁至9岁儿童死亡，10人受伤。
30日晚，在为受害者举行的和平守夜活动后，数百人走上南港街头进行抗议。社交媒体上流传的视频显示，不少抗议者向警方投掷燃烧瓶、烟花和砖块，现场多辆汽车着火，浓烟滚滚。
“和平示威活动在英国来说是常事，就跟吃饭睡觉一样正常。”“英国长颈鹿”说。
但这一次明显不同。
南港暴乱后的几天时间内，抗议活动迅速蔓延至英国多地，部分地区更是演变成暴力骚乱事件，就连位于伦敦市中心的英国首相官邸附近也被人投掷燃烧瓶。
暴力的高潮出现在上上周末，由极右翼团体领导的抗议活动在多个城镇升级为与警方的冲突。骚乱浪潮中，暴徒们将矛头对准宗教场所、少数族裔拥有的企业以及收容寻求庇护者的酒店。
8月3日，位于英国利物浦的斯佩洛巷图书馆中心（Spellow Lane Library Hub）在极右翼骚乱中遭遇纵火，大量馆藏书籍和书架被烧毁。
4日，数百名暴徒袭击了伯明翰附近一家用于安置寻求庇护者的快捷酒店。他们试图打破酒店窗户，将燃烧的垃圾箱推进酒店。几个小时后，另一伙人又袭击了70英里外的另一家酒店。
监测组织Tell Mama表示，极右翼活动导致穆斯林受到的威胁比2023年同期增加了5倍。该慈善机构表示，10座清真寺面临袭击或威胁，包括南港、利物浦和哈特尔普尔的伊斯兰礼拜场所。
“骚乱席卷整个英国。”8月4日，英国《星期日泰晤士报》头版讲述了英国各地目前的紧张状况。
维护秩序的英国警方成为冲突中被暴徒攻击的对象，焚烧警车和打砸抢烧事件接连发生。英国警方称，已有超过100名警察在骚乱中受伤，包括骨折、骨裂和脑震荡等。
为确保参与暴力的人能够被及时收押，英国司法部不得不提前释放部分囚犯。8月6日，英国司法大臣海蒂·亚历山大表示，英国政府将准备近600个监狱空位。
58 岁的德里克·德拉蒙德是被判入狱的第一人。他因7月30日在南港制造暴力骚乱并殴打一名警察面部被判3年监禁。
“对许多愚蠢选择参与暴力骚乱的人来说，这只是一个开始。”高级地区检察官乔纳森·伊根说，“许多涉案人员将被判长期监禁。”
英国检察总长告诉媒体，检察机关正在考虑以恐怖主义罪名起诉部分嫌疑人，同时考虑从国外引渡涉嫌在骚乱中发挥作用的有影响力的人物。
多位生活在英国的华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目前骚乱风波已趋于平静。
“暴乱发生在不同城市很小一部分街区，现在已经告一段落，大家都恢复正常工作生活，该干嘛干嘛。”“英国长颈鹿”说。
居住在利物浦的华人张冲亦表示，在周末的彻夜骚乱之后，利物浦现在已风平浪静。
“英国政府采取了较为强硬的措施，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再加上大多数民众没有盲从极右翼势力的煽动，骚乱总体上还是朝着平息的方向发展。”北京外国语大学区域与全球治理高等研究院教授崔洪建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接下来事态是否能够真正平息，仍有待观察。
2
推手
英国此次骚乱，源于社交媒体上的虚假信息。
南港持刀袭击事件发生后，警方仅透露，凶手是一名出生于英国的17岁少年。但在网上，围绕凶手的更多谣言迅速传播开来。有消息称行凶者是一名刚刚乘船来到英国寻求庇护的非法移民，亦有传言称他是一名宗教极端分子。
据路透社报道，在社交媒体平台上，至少有1570万个账户声称南港刺杀案是寻求庇护者或移民所为，其中包括极右翼活动家汤米·罗宾逊。
罗宾逊是极右翼组织“英格兰防卫联盟”（EDL）创办人之一。虽然该联盟已解散多年，但仍有不少成员卷入此次骚乱。
英媒称，袭击事件发生后，身处塞浦路斯的罗宾逊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系列视频，每条帖子的浏览量都达到数十万次，并被世界各地的右翼人士转发，其中包括美国信息战争创始人亚历克斯·琼斯。
英国拉夫伯勒大学政治传播学教授安德鲁·查德威克认为，此类火爆全网的不实推文经过精心编造，以制造针对少数族裔和移民的敌意。
事实上，行凶者出生于英国威尔士。他的父母来自卢旺达，基督教是该国第一大宗教。
然而，英国警方试图将刺伤案件与非法移民问题区隔开来的尝试收效甚微。这起普通的刑事案件被迅速政治化，并演变成一场席卷英国多地的暴力骚乱。
英国政府指责，极右翼势力是骚乱的幕后推手之一。“我强烈谴责本周末发生的极右翼暴行。毫无疑问，那些参与暴力活动的人将面临法律严惩。”8月4日，斯塔默在声明中说。
受访专家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南港刺杀案只是导火索，英国社会积累已久的矛盾才是引燃此次暴行的深层原因。
“英国经济发展更多依赖于高端金融业，更倾向于引进精英移民。英国脱欧的一大原因就是来自欧洲大陆的移民不符合金融服务业的要求，且带来社会认同丧失、犯罪以及多元治理等一系列难题。但英国虽然政治上退出欧盟，经济上仍跟欧洲大陆紧密联系，脱欧并未解决移民问题。”中国人民大学欧盟研究中心主任王义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2022年，英国移民人数创下历史新高，达到74.5万人。英国政府随即采取更为严格的移民措施，净移民英国的人数下降至68万余人。
官方公布数据显示，截至2024年6月，已有超1.3万非法移民穿越英吉利海峡来到英国。据估算，英国每天为非法入境者提供旅馆住宿的费用总计约600万英镑。
大量移民涌入让英国民众感到不安。2024年2月，民调机构益普索公司开展的一项调查发现，52%的英国人认为目前的移民数量过高。这一比例较两年前增加了10%。
在崔洪建看来，此次骚乱并不是单一矛盾源，背后有着政治矛盾、民生困境和社会矛盾等一系列深层土壤。
“长期以来，英国政治经济处于相对失灵的状态，社会的普遍不安全感在不断积累，再加上民生和经济增长成为重大困扰，英国正在形成系统性的矛盾。在此背景下，民众的不满情绪很容易与移民和族群问题关联。”
从民调数据来看，英国民众对待移民的态度似乎显得颇为复杂。
民调机构YouGov的调查显示，超过80%的英国人反对极右翼抗议的暴力行为。但与此同时，近六成受访者表示，他们对参与更广泛的和平抗议的人保有相当的同情。
“英国社会在移民问题上陷入极大分歧甚至撕裂，对自身收入和经济状况不满的人群极易受到极右翼思想影响，把移民当作影响生活状况的主要原因，而另外一些人则希望用较为客观的视角来看待移民问题。”崔洪建分析，但支持理性看法的人可能是沉默的多数，而那些急于表达不满的群体往往是行动派，他们更愿意付诸行动，参与到骚乱中去。
3
斯塔默的难题
英国街头的打砸抢烧乱象，不禁让人想起了13年前的相似一幕。
2011年，伦敦警察枪杀29岁的黑人男性马克·达根，点燃了英国社会的不满，骚乱随即席卷伦敦，并不断蔓延至其他城市。英国经历了“200年来公共秩序最为混乱的一周”。
巧合的是，时任英国皇家检察院负责人的斯塔默曾参与骚乱平息工作。当时，他要求法院24小时开放以审理罪犯，并允许治安官判处更长更严厉的刑罚。
13年后的今天，刚刚入主唐宁街10号的斯塔默再次面临同样的情况。再度应对骚乱时，斯塔默展现出一如既往的强势。
2024年8月3日，斯塔默召开紧急内阁会议。首相办公室随后发表声明称，“将全力支持警方采取一切必要行动，确保街道安全。”
英国媒体称，英国政府已批准警方建立一个全国范围的警力特别小组来应对暴力骚乱。司法部门增派70名检察官待命，随时准备对因暴力骚乱而被捕的人员提出指控。此外，各地法庭将“24小时待命”，以加快对那些实施骚乱者进行判决。
“相较于13年前，斯塔默的角色已经从执行者转变成了决策者，在应对骚乱时，它需要考虑更多政治层面的问题，比如骚乱在多大程度上会被反对党利用。也正因此，他一开始就将责任归咎于极右翼势力。”崔洪建指出。
不过斯塔默面临的是更为复杂的局面。
“此次骚乱的持续时间更长，而且在一开始就被赋予了更为浓厚的政治色彩，将英国的族群对抗、移民矛盾和党派斗争裹挟其中。与此同时，一些极右翼分子借助社交媒体，成功激起人们在移民问题上的不满，进一步激化了社会矛盾。等官方辟谣时，骚乱的范围已经蔓延开来。”崔洪建分析。
南港持刀袭击案发生前夕，斯塔默正因财政亏空问题和前任保守党政府隔空互撕。
7月29日，斯塔默对外宣布英国已“破产”且“支离破碎”。英国财政大臣蕾切尔·里夫斯在议会讲话指责，上届保守党政府留下了220亿英镑的公共财政亏空。
保守党则迅速回击。前财政大臣杰里米·亨特回应称，工党的讲话是为了给自己的增税计划铺路。
但不管孰是孰非，这场持刀袭击引发骚乱都将给斯塔默带来新的难题。“移民问题上极右势力的崛起已成为斯塔默面临的第一个重大挑战，他必须证明自己有能力恢复‘法律和秩序’。”西班牙《机密报》在8月3日的报道中指出。
崔洪建认为，移民问题并不是工党擅长的领域。“在此前的议会选举中，保守党试图放大‘卢旺达计划’的效应，借此减少进入英国的非法移民，但工党并没有太过强调移民问题，也没有提出鲜明主张，只是试图通过改善基本民生来解决群体收入问题。”崔洪建认为，“移民问题以如此激烈的形式爆发出来，对斯塔默来说不是个好事情。”
斯塔默上台后，曾立刻宣布废除保守党政府推行的“卢旺达计划”。根据该计划，凡于2022年1月1日后抵英的非法移民都可能被遣送至卢旺达。作为替代方案，他提出成立边境安全司令部，集合警方、国内情报机构和检察部门的工作人员，以阻止人口走私。
“在处理移民问题上，工党并没有提出一个能够被英国民众接受的短期解决方案。”崔洪建认为，“在骚乱应对上，斯塔默应该不会更多纠结于移民问题，这不是他的政策强项。他将尽可能把社会焦点转移到解决所谓的经济和民生问题上去。”
崔洪建强调，如果工党不能有效应对骚乱背后的移民和社会撕裂问题，英国社会不能对社会中积蓄的矛盾和分歧进行理性辩论和思考，“那这一次骚乱只不过是下一次骚乱的前奏而已”。
王义桅则悲观地说，移民是英国的“老大难”问题，保守党解决不了，工党同样很难解决。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张冲为化名）
文｜南方周末记者 王航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雨欣
有话要说...